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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小说

高沧海[山 东]:少年



我十二岁那年,四叔因一场意外失去容貌的完整和大部分智力,英俊不再,挺拔不再,与过去判若两人。

他已没有能力分辨美与丑,也感受不到丑陋对他人生的影响,那就没必要花天价的钱给他整容,这是全家人达成的共识。四叔就这样丑陋着,心无挂碍,他去追逐猫狗,守着一棵小飞蓬到天黑,直到萤火虫亮起灯笼;他帮爪朝天的甲壳虫翻身,把一只灰色的带条纹的蜥蜴带到家里来做客。

夜里,四叔把沙发挖出洞,把海绵一点一点地撕碎掏出来,他把床上的羽绒被像剖腹般的打开,羽绒像一场雪,几乎埋了他。

我父亲说:“该给老四说个媳妇了。”

父亲一锤定音。

全家人把我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拾掇一新,一个年轻的陌生口音的女人成了我四婶。

四婶被我妈妈和婶婶们打扮成红衣红裤,像盛夏里石榴树上火焰般的红花开放,下人都感慨,老四明明白白的多好,老四正正常常的多好,这花一样的媳妇,跟当年好好的老四,多般配。

四叔口角挂着涎水,无动于衷。

四婶在婚礼当夜把我家的大门砸得啪啪乱响,她无比惊慌地说,她迷迷糊糊一睁开眼,却发现四叔正拿着个小刀对着她的脑袋比划。

我父亲抬起眼睛,左右打量四婶的脑壳:“不是没伤着嘛。”

四婶抽抽搭搭地哭。

我父亲不耐烦了,他打着长长的哈欠,说:“哭什么哭,又不是伤着了哪里。赶明儿我去收了他的刀。”

父亲扯下披在身上的褂子说:“深更半夜的,回了,回了。”

从第二天起,我妈妈就坐在四叔家门前的树荫凉里择菜淘米洗衣或者做别的营生,跟斜对过的二婶你一句我一句递着家常儿,或者三婶,我的姑姑们也会挤眉弄眼地拖拉着鞋时不时从四叔家门前经过。

我去看望四叔。

四婶的眼睛总是哭得像水蜜桃儿。

父亲他们兄弟几个亲自动手,把四叔家的院墙起高。父亲给四婶的说法是,担心老四半夜里翻墙溜出去,老四的心眼儿到底比正常人高着一道,出去怕是回不来。

四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跟四婶讲我四叔原来的样子,下雪天,我们俩一起在雪地里奔跑,四叔的眼睛细细长长,四叔有一双颀长的手,我把雪球儿团在手里,塞进他的衣领,他一笑起来,世上所有的好看就都在他的脸上。

我说:“希望四叔,是我的兄弟或者父亲。”

四婶的面容慢慢变得恬淡,像细雪从银色的天空落下,落在静静的山冈。四婶皮肤细腻,蜻蜓的翅膀一般,透着柔软的光泽,散发着桔梗花的淡淡的清香。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是的,桔梗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多希望四叔跟我抱头痛哭一场。代表着他知道。

我妈妈站在门口喊我:“天快黑了,他们该给四叔的大门上锁了。”

那一晚,父亲带回来厚厚一大信封的钱,这是他辛辛苦苦半年的劳动所得。他很高兴,精神也好,他要我妈妈多弄些酒食饭菜,他要好好喝两盅老酒解解乏力。

父亲喝多了,他喋喋不休地定论自己半生的功劳,二老去世早,手足情深,他这个兄长就像父亲一样尽职尽责,甚至他还有能力为这样不着调的老四操持到了一个媳妇,组成一个家庭,真是不简单。他说自己了不起,是英雄。他对我妈妈一遍遍地说,又一遍遍地问我妈妈,他是不是大英雄。

“对,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大英雄,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就是你。”妈妈不愿再听他的唠叨,找个借口睡去了,父亲捏着茶杯对着灯影儿发呆,又翻来覆去掂量那沓钱,最后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对着屋顶发出了呼呼噜噜的鼾声。

四叔大门上的钥匙扔在桌子上,那个装钱的信封鼓鼓囊囊。

月光像一朵巨大的桔梗花,盛开在院子里,盛开在四叔家的屋顶上。

四婶拿来湿毛巾,她帮四叔擦脸又擦擦手,她的手小心地抹过他脸上的伤痕,四叔很听话地坐在她面前,仰着脸看她,他轻轻地呼吸,他的眼睛细细长长。四婶的手慢下来,她哭了。

我提着她的包裹,催促她快走。

四婶哽咽着抱了一下四叔。

四婶说:“让我也抱抱你。”

我伏在四婶冰凉的怀中,像伏在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晶莹,我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四叔在厄运降临的那一霎间,把我推开……一切就像一场梦。

四婶走了。

我靠在四叔身边,等待天明,就像我们曾经在一起等待桔梗花开,等待甲壳虫张开翅膀飞走,等待一场盼望已久的大雪落下……

夜,风微微凉。

纱窗微微亮。


(原载《小说月刊》2019·4)



作者简介:

高沧海,山东临沂人。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大观》《天池小小说》《山西文学》等报刊,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省市级高中联考试题。《天池小小说》2018年度专栏作家,获(2015-2017)年度小小说金麻雀奖。


编辑:隋  荣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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