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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风采

阿 成[黑龙江]:白山黑水



信  使


我常说,我儿时的家在哈尔滨的商铺街。因为,我的文学起点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其实,我儿时真正的家是在黑龙江的尚志县,就是先前的珠河县的乌珠镇。

乌珠镇在张广才岭脚下。那是个抗日联军经常出没的地方。赵尚志呀,赵一曼呀,李兆麟呀,杨靖宇呀,这些抗日将领带着队伍都在那一代活动。那时候,就连乌珠镇上的我家的左邻右舍,谁都说不准哪家有是抗联的,平常抗联的战土都化妆成平民在家等待任务。那么,为什么抗联的队伍选择在我们家乡的一带活动呢?主要是那一带方圆几百里都是山,“笔架山,扇面山,春秋岭,灰菜岭,凤凰砬子。群山纠纷,百岭迂迥。”而且都是原始森林。抗联的队伍即便于出击,也便于隐藏。

我的家乡还有一条名贵的河,叫亮珠河,也叫“乌珠河”。中华民族只有那条河产“黑珍珠”。清高宗写过一首诗曾赞美过它:“盈盈一水限同乌,两界河山此地殊。岸涌长流横北鄙,天生异宝出东珠。”那条河里的巨鳞鱼和大黑鱼多极了,特别是大黑鱼,它们喜欢“栽桩子”,将头插在河水中的泥里,下半身直直地立在水面上,是一种奇观。古书上说此地的“老农无事作消遣式之渔业,间或捕得巨鳞十数余斤,肩挑赴市,得钱谋醉。”

多么富饶美丽的家乡啊。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1936年秋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从笔架山的凹处露出了小半个脸,天便打开了。在如此静谧的山峦之下,那条乌珠河的河水是灰色的,并在晨光下闪烁着流动的光芒。一个十六七岁的抗联战士正在河边饮马、刷马。那是一匹英武的白马。这种情景远远地看过去,的确是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就在这时候,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清楚地看见那个正在刷马的战士,身子晃了一下,摔到了河水里,并溅起了一片的水花。他倒到河里之后,那枪声还连续几次地回荡在环峙的山峦之间。

那匹白马仰头朝山上放枪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掉头向林子里飞奔而去了。

在山顶上,日军刚刚增设了一个哨所,那个开枪射击的日本兵,是这个哨所的第一班哨。

当时,我父亲正在河对岸的林子里起狩猎的套子。他目睹了这一切。父亲看着那个顺流漂去的战士尸体心里想,这孩子可能是抗联队伍里的一个路过这儿的信使吧。

晚上,天极黑的时候,父亲独自一人去了乌珠镇的十字街口,在那儿烧了几刀纸。

这是当地的一个风俗。死了人,总要送些钱去,路上好用。

后来得到了证实,这个战士的确是个信使,他是去山里向赵尚志报告赵一曼同志在珠河县被杀害的消息的。



湿  地


林锦在黑龙江的腹地。很早以前我去过那里。那时候交通不发达,有好多条路是不通车的,只能顺着土道走,然后再看看能搭上辆马车不。

正是初秋。东北的初秋在南方大约就是深秋的样子了。我走的那条简陋的土路上,两旁是断断续续的白桦林,叶子都成了浅浅的朱红色了,风一过,很多叶子就落下来了。斯情斯境有点荒凉。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走,也觉得有点孤独。最窝心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路,当我发现走错了路时,人已经到了一片湿地的面前了。

我看到一簇一簇的杂草,或黄或紫,凸凸凹凹,斑斑驳驳地覆盖在湿地上面。有的地方亮亮的,显然那是泚水。偶尔能看见突然从水里仰头来的水蛇。水蛇的身上闪着青绿色的紫光,像一根神话中的魔杖,又大又圆的夕阳正垂在湿地的西头,它已经被大团大团秋蚊子叮得鲜血淋漓了。整个的湿地上氤氲着一层淡蓝色的薄雾,并散发出一股热尿似的臊味儿。我曾听说过,过了这片湿地就是林锦的另一边了。于是,我试着朝湿地上面虚虚地迈了一脚,还没有用力,就有一种颤颤悠悠的感觉。

这是沼泽啊——

血淋淋的太阳已经半沉到湿地下面去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过不去了。过这样的地方必须会走“漂筏甸子”。不然,人就会陷进去,便是不死也会被沼泽上的蚊子咬死。看来,我只能在这里露天打小宿了,回是回不去了。我坐了下来,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犯傻,为了一个陌路上邂逅的女孩子,为了她灿烂的友好的一笑,就一时冲动跑到这里来找她……还要在这里露天打小宿,这爱情也太伟大了。我取出了烟卷。要知道,我差不多就是大人了,十七岁还不算大人么?我可以抽烟了。更何况,我正在爱情的煎熬之中。

后来想,那一片大火,肯定就是我把点过烟卷的火柴扔进湿地的那一瞬间发生的,当时,就像氢弹突然爆炸了一样,湿地上腾起一个了巨大的火球。我不顾一切地从险境中往外跑。我的后面是一片十几尺高的熊熊火海。

跑出险境后,我看到熊熊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俨然一场战争。是后半夜的一场无声的大雪,将这场大火熄灭了。我在赶来救火的人群中呆呆地站立着。

火后的湿地是荒凉的、可怖的,像传说中的地狱。烧焦了的湿地上白骨满地,有动物的尸骨,也有人的尸骨。还有子弹,刺刀和腐烂的长枪。

而后,我听当地人讲,这地方叫“腰梭拉岗”。1938年,李兆麟将军率抗日联军六军教导队的108名战士,到这里来营救陷到湿地的十一军一师的300多名官兵。有些战士被救了出来,有些战士却永远地陷没在了这里。

……

我虽然闯了祸,可也办了一件好事。当地政府派人把抗联战士的尸骨拣了出来,在桦树林那儿造了106座坟,埋葬了他们。

虽然我不是军人,但我还是冲着这106座坟莹行了军礼。这都是后话了。



梧  桐


鹤岗的梧桐也有我的文友。

黑龙江境内的业余作者,彼此都是有联系的。看到谁成功地发表作品了,或者征文得了三等奖,优秀奖,提名奖了,就通通信,在血泪般的成绩面前,发泄一下,无比的自豪一下。省内的大作家,我们也扯不上。人家裤兜子里的家伙都是玉的,我们怎么能比?

但是,我们不服他们!

我们这些业余作者之间经常走动。我们有我们的世界。另外,大家都在省内,走动起来很方便,车票也不太贵,吃住也不敢挑剔(等当了大作家再牛再挑剔,再接受各家电视台和花花绿绿小报的采访)。彼此见了面,就是一个聊啊。

通宵达旦地聊!

我先是在鹤岗下的火车。从哈尔滨到鹤岗的那趟火车,有一个乘警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样,不仅车票钱省了,还白吃了一顿他们的“工作餐”。

下了火车后,我再转长途汽车去梧桐。都说好了,我的那个文友在车站等我。

我下了长途车,便和文友像外国人那样拥抱起来,互相叭叭地拍了背。这种样子当地人是看不惯的。

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铺吃饭的时候,文友无奈地跟我说,住他家里是不行了,他的那个娘儿们,又从娘家整来一大堆的亲戚,大人小孩的,人五人六的,连老爹的寿材上都睡了人了。唉——怎么创作呢。

我吃了一惊说,那我住哪儿?当天返回去可没车了,咋也得明天早晨走哇——

他说,放心吧,安排妥了,在一家老房子里。事先我都收拾好了,搭了两个板铺。还说得过去。大夏天儿的,还用被褥么?

我说,不用不用,能聊天就行。我能让住几天?

他说,两天。

我说,两天够了。就是想跟你聊啊,都想疯了。

事后,我们又弄了点酒,烟和吃食,出了小饭铺,就去了那个老房子。

那个老房子虽然破,但比预想的还要好。我们住进了其中的一个屋子里。屋子里的两个板铺也行,平平的,阔极了。于是我们边吃边聊。

我们都有很多很多的构思。比如爱情啊,打猎啊,土匪啊,七大姑八大姨,爹妈兄弟呀,还有机关改革,美好的理想,自杀,疯子,流浪汉等等。但是,好像编起来挺困难,再说,文坛上让人生气的事,真是很多,目前就是咱们兄弟嘴小,等以后吧……奴隶要翻身哪。不远的将来,也有咱们不断接受采访,不断上电视的那一天!

我们仰面躺在板铺上聊天的时候,文友说,阿成,你也别瞧不起咱们睡觉的这个地方。

我说,我没瞧不起。我又不是托尔斯泰,我刚才讲的话,也不过是展望未来。

文友说,这个地方,日伪时期是梧桐伪警察分驻所。赵尚志被俘之后,就死在这里。

真的?

文友说,赵尚志可是抗联队伍里的一个大人物啊,他担任过东北游击队哈东支队司令,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军长,北满抗日联军总司令,还有一些衔我记不住了,反正挺多的。日本鬼子想抓他想得眼珠子都红了。后来,他们和梧桐警察分驻所共同下了一个套,把赵尚志抓住了。

什么套儿?

文友说,挺复杂的。我简单说,就是派了一个假装收山货的特务上山,取得赵尚志的信任后,勾他一同去袭击梧桐警察分驻所,就是现在咱俩住的这个地方。

中埋伏了是不是?肯定的。

对。并且那个特务还冲着赵尚志的腹部干了一枪。阿成,我到现在还能背下来当时伪三江省警务厅给满洲国治安部的报告呢。是一个日本人写的。

我说,你背背我听听。

他开始背:“赵尚志受伤后,仅活八小时。当警察审讯时,他对中国人警察说:‘你们也是中国人吗?你们出卖祖国,犯下了罪行,还不觉得可耻吗?我一个人死去,这没有什么。但要知道,抗联是杀不完的。我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可问?’他痛骂审讯官,狠狠地瞪着警察,而对他受重伤所造成的痛苦,却未发一声呻吟。其最后的表现,真不愧一个大匪首的尊严。”

文友问,咋样?写的挺客观吧?

我说,写得好!

后来,我提议,用酒祭典一下赵尚志。于是,我们翻身下床,把碗斟满了酒,将酒一圈一圈儿洒在地上。并说了些佩服的话。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文友的家里有那么多亲戚需要照顾,毕竟是他老婆的娘家人,文学再神圣,可也不能不要家庭和娘家人哪。

坐长途车离开梧桐的时候,车又路过了那座老房子。看着它离我们车越来越远了,在灰尘里变得迷濛起来,心里挺不好受的。

赵尚志同志,您安息吧。



作者简介:

阿成,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舞台剧等40余部。《年关六赋》曾经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数十项文学奖。


责任编辑:曼  娘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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