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玉柱[吉　林]：鹿回头

年龄大的人，看到年轻人，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苏大圣摸着好多天没刮过的胡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儿，不屑地问：“几岁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能抬动木头？”

春勇讨好地笑着，给苏大圣敬了一支烟，点上，毕恭毕敬地回答：“俺十六了。俺爹说，跟着师父您干活儿，力气会噌噌长，熬过半拉月就成了。”

春勇爹是苏大圣徒弟秋成的表哥，当年也想跟苏大圣来东北林区挣钱，苏大圣知道他身体弱，来了会拖后腿，就没要他。苏大圣心里总觉得亏欠人家点儿什么，这次秋成再推荐春勇的时候，苏大圣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林区人大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的后代，因为血脉关联，在林场包活儿干的人大都来自山东。领着包活儿干的人不简单，得有号召力，还得管得住手下人。苏大圣每年都能包到活儿，他不像有些包工头那么黑，对手下干活儿的人很好。大家信服他，活儿干的就顺畅，每次都能根据林场的要求按时完成任务。

地窨子里味道差，但暖和。春勇新奇地看着烧得发红的炉筒子，脑子里还是坐在教室里的场景。

秋成钻进来，吓了一跳，大声道：“不能这么烧火，你要把咱老窝烤着了！”

春勇说：“叔，俺就添进去几块柈子。”

秋成说：“看看，你添的都是落叶松，这个东西火头旺，着得快，可得小心。咱住在林子里，就怕着火，有一年半夜着火了，心眼多的裹着被跑出来，心眼少的光着腚跑出来，大冬天的，差点儿没冻死！”

这件事儿秋成跟春勇爹讲过，春勇爹也跟春勇讲过。这次再听秋成讲，春勇还是笑得不行。

秋成说：“笑，笑，明天就让你去抬木头，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苏大圣没想到，春勇很快就上手了。他一边抬，一边观察，逐渐摸清了很多窍门。比如，卡钩卡在哪里最合适，路怎么走最省事儿……有些窍门连苏大圣都不知道。他疑惑地问：“你这小子挺懂门道啊，在家常干活？”

春勇说：“这都是杠杆原理，物理课讲过，俺在家的时候也就是往地里送个粪，那还是小时候的事儿，现在全都用化肥了。”

“是啊，现在种地比以前轻快多了，省时省力，要不咱也没时间出来挣钱，

凡是出来找活儿干的都不爱种地。”说到种地，苏大圣赶紧转移话题：“昨天我听到鹿的叫声，每年春节前，都有一群梅花鹿转到这边来，很快就能看到了。”

春勇问：“是梅花鹿吗？要是能看到梅花鹿可太好了，我只在书本和电视上看过。”

这天早晨，果然有五、六只梅花鹿出现在山岗上。冬天的鹿，皮毛光鲜，身上附着雪霜，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像是走模特步。春勇这个年龄正值青春躁动期，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模特表演都不敢正视，这次看到鹿群，他才发现，原来模特步这么赏心悦目。

又过了几日，鹿群逐渐熟悉了山下的人们。起先，人们干活儿喊号子，声音乍起时，鹿群会突然受惊跑动，后来就不跑了。

这天，苏大圣有事儿下山，让大家休息一天，愿意动弹的可以去林场转转，林场有小卖店，能买些烟酒糖茶。春勇不想去，就留在山上看家。

山上没人干活儿，安静得很。鹿群感到好奇，不时探头看着冒着烟的地窨子。一头母鹿探了几次头，竟然朝地窨子走来。

苏大圣告诫过大家伙儿，这些鹿只能看，不能打，打了犯法，要坐牢。春勇也知道，甚至比苏大圣更懂得保护野生动物的意义，但猎捕的天性就像一只小老鼠，总在他心里抓挠。

看着母鹿离自己越来越近，春勇禁不住热血上头，抄起一根木棍冲出来。母鹿掉头就跑，直奔鹿群方向而去。

春勇早就熟悉了四周的环境，在林子里跑得飞快。他知道哪里雪深、哪里雪浅，也知道哪里好走、哪里难行。他憋住一口气，向母鹿奔逃的方向追去。

母鹿慌不择路，跑得飞快，更多的时候是在深雪窝里扑腾，朝着前方横冲直撞。终于，母鹿没了力气，一条后腿在挣扎中受了伤。它趴在雪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春勇赶上来，欣喜地看着猎物。母鹿回头看着春勇，眼神里竟然没有恐惧，没有幽怨，只是默默地透出柔和。

春勇被这目光击中，一颗心瞬间融化了。

苏大圣说：“真是没事儿找事儿，鹿群都让你吓跑了，它又受了伤，没法撵上伴儿了，你说咋办吧？”

春勇早就后悔不迭，赶紧说：“这寒冬腊月的，放出去准活不了，还是留在咱们这里养伤吧！”

苏大圣笑着骂道：“你这小子，不嫌麻烦就养着吧，它这条腿没俩月好不了，等咱回家过年的时候再说。”

说好养鹿是春勇一个人，但这种可以排遣寂寞的好事儿，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独享呢？大家伙儿都争着照顾这只母鹿。

转眼，春节到了，苏大圣锁了地窨子的门，对春勇说：“去把鹿放了吧！”

春勇慢慢打开圈门，母鹿走出来，舔了舔春勇的手。

苏大圣说：“走吧，你回山，我们回家。”

母鹿像是听懂了似的，转身向山上走去，走不多远，站住，回头看着大家。

春勇再次被这只母鹿的目光击中，眼泪刷地流下来。

（原创《天池小小说》2023·11）

作者简介：

宗玉柱，吉林省安图县人。汉族，中共党员，延边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吉林省网络文学作家协会理事，吉林省摄影家协会理事。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夜来香》《青杨消息》《五道白河札记》《阵地》《傲骨湾听涛》《交集》《灰白》等，作品散见《作家》《延河》《安徽文学》《大地文学》《北方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出版微型小说集《梨花柜》，被浩然文学馆永久收藏。小说《青杨消息》荣获第二届吉林省关注森林活动文化艺术一等奖、中国国际森林年征文大赛二等奖。散文《秋沙鸭归来》荣获第六届大地文学奖。

责任编辑：柴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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