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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小说

申长荣[黑龙江]:雪压枝



大雪一连两夜一天,到凌晨才停,天随后也晴了。这种时候往往会起大风,西北风狂吼,雪沫子漫天飞扬,太阳底下天昏地暗。  

但是,雪仍然安安静静留在从天上落下来的地方。  

树上也落满了雪,特别是松树,细密的松针顶上,大片的雪花彼此粘附,堆积,似乎摇摇欲坠,其实却待得稳稳的。雪太多太厚,松枝在和积雪的对抗中,枝头垂下来。如果在春秋两季,枝条绵软,沉默无声的积雪早把枝子压断了。严寒冻僵了树木的汁液,树的筋骨硬了。  

风没来,树枝就只好忍着。  

过午了,太阳脸色泛白,依然打不起精神。大山里空旷无声,好像什么都冰冻,静止了。  

一片灌木丛里,蠕动出一个黑点。紧跟着,又是一个。离开林地,往谷底空阔一些的地方慢慢移动。  

夏天时,溪水两边是大片的茂盛草甸子,秋天曾给冬天留过漫漫的黄色干草。现在,那一切好像从没发生过。只有雪。  

走近了,是俩半大小子,身子一歪一斜,从深雪里吃力拔着腿,鼻子、嘴喷着白气。  

天地太空太大太寒冷,他俩携带的活气和热,实在太微弱了。  

哥哥十六,身子骨还单薄,个子似乎比一般的同龄山里孩子略尖一点,身型显得瘦高,脸上也瘦,面皮由于缺乏油脂很皴糙,像是很多日子没洗脸了。眉骨,颧骨,下巴,都皮包骨,棱是棱角是角的。两片薄薄的嘴唇闭着,唇上的细密绒毛颜色隐约有些深暗,干涩的下唇竖着裂了三条很细的血口,组成了一个“川”字,眼神里一点泛不出他年龄应该还时隐时现的孩子气。狗皮帽子的两个帽耳子向后翻,在脑后系在一起。棉袄外面罩件灰蓝色涤卡中山装,右面底下的口袋那里,是一块比其他地方颜色深重一些的方形印迹,那块布没丢,还在这件衣服上,当块补丁转移到了左胳膊肘。一根食指粗细的麻绳盘在腰间,盘了五六圈。后腰上,斜插着一把短柄小斧头。  

弟弟落在后头十几步远,身体左右摇晃的幅度更大。虽然总是踩着哥哥的脚窝走,他两条腿还是显着短,每一步从雪里拔出脚身子都使劲往一边歪。今年冬天哥哥戴上了爹的棉帽子,他头上的棉帽子是上一个冬天哥哥戴的。帽盔子装他的脑袋有点大,还有点深,身子一步一歪,帽檐总是挡眼睛,走几步就得抬手推一推。他的面目跟哥哥很像,不过两个脸蛋还肉乎乎的,显得圆,红扑扑的。不是冻的,是热的。厚实的棉衣使他整个人看着圆滚滚的,两只手没藏在棉手闷子①里,他热,手在里边也太挤。手闷子是他自己的,好几年以前就是,还像童年小男孩那样拿一根布带子连在一起,挂在脖子上。两手手掌厚得像小馒头,指头粗得像胡萝卜,不是胖,全是冻疮。抬起手正帽子的时候,棉袄右面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子,精细。他身上跟哥哥一样,巴巴瘦。  

雪太深,高出一头的哥哥迈每一步,鞋底同样无法离开雪,他俩在雪地上留下的很难算是两行脚印,应该说是一条深沟。粗看,像只有一个人。  

那条沟右边,另外有一条印迹,也是一个活物留下的痕迹。  

那个四脚小兽也没有悠然地雪地上闲逛,它在奔跑。不过它的跑,严格讲更是一种跳。身子轻速度快,四只脚落在雪地上还没等扎太深,蜻蜓点水身子一纵,便跃出了下一跳。每一次跳跃都留下清楚四个脚窝,前两个左右平行,后两个一前一后,很像个“丫”字,快要挨在一起却又单个分明,丝毫不乱。  

兄弟俩被这行新鲜的野兔踪迹牵着,在树林里绕了老半天,可眼睛一直也没有抓到兔子影。  

说不准兔子早就发现了他俩?  

从踪迹的深浅,每组踪迹之间的远近看,它显然在全力奔逃,每一跳敏捷利落,一点都不含糊。  

这么深的雪,人比兔子更累。哥哥懂得比较合理地分配体力,他没有全力奔走,也不是非要累到拔不动腿才歇一歇。弟弟比他小三岁。  

过了一阵子,哥哥发觉兔子的踪迹有点不对劲,停住了脚。  

弟弟赶到哥哥身后,停下,摘下帽子,抬起棉袄袖头抹脑门上的汗。  

“哥,咋还见不着兔子?”他有点泄气。  

“你细瞅瞅——这不马上就快啦?咱俩歇会儿,攒攒劲儿,过一会儿活逮它!”  

弟弟细细端详起来:兔子也累得够呛了,每组踪迹的距离似乎比从前近了,最关键的是那四个脚窝隐约有点拖,朝前拉的痕迹有点长。  

弟弟想到追逐的高潮和终结的画面,左边的圆脸上隐约现出了一个酒窝。  

兔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子砸进雪里,再也跳不起来,索性一头扎进雪里,狼狈不堪。  

他听爹活着时候说过,傻兔子钻头不顾腚那拼命一扎往往都是很深的,很多时候连两只大耳朵全都看不见了。它一定是以为自己完全隐身了,可雪外面还是会露着两条腿,加一个举一条短尾巴的后腚。  

他暗自悄悄地打定主意:到最后,自己要抢先扑上去,亲手扯住兔子后腿把它拽出来。  

朝前走了一段,他心里又提溜起来:把活兔子抓在手里,它会不会回头咬到自己的手呢?不是人们常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吗。戴手闷子……肯定不行!手闷子实在太小了,手在里面根本攥不回来。  

没有走多远,弟弟还能一步不落跟在哥的哥屁股后头。  

哥哥毫无征兆一下子停住,他还在劲冲冲跟着,所以撞了哥哥一下。  

他抢先发难:“咋了——你?”  

哥哥没搭理他,站在那里盯着雪地,一声不吭。  

他从哥哥左边绕过去,小心避开兔子的足迹,站哥哥旁边。不论追什么野物,人的脚都不能踏破野物的踪。  

就在眼前十来步的地方,兔子的踪迹凭空消失了。  

兔子最后的几次跳跃非常远,丝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拼出命了。  

踪迹的尽头,雪面不再是四个脚窝,而且一个乱糟糟的坑子,坑子的斜后方的雪地上,拖着一条二尺多长、锐利的笔直划痕,像是跟那个坑子组成了一个惊叹号——那一点,略微有点歪。  

一路追了好几里地,弟弟知道,这个坑子是自己唯一一次看到了兔子四脚以外在雪地留下的印迹,那是兔子躯体的痕迹。  

他眼睛死盯那个坑,兔子没有钻进雪里。  

发生了什么?  

兔子怎么能划出这条印子?  

哥哥脸抬起来,看空阔的蓝天,骂了一句,语气像是透着一点怪怪的快乐一般:“颠来跑去的,临了都白给鹰忙活啦!”  

对啊——鹰!老鹰!  

弟弟心头袭过一阵狂喜一般:他俩把兔子从杂木林和灌木丛里赶出来,赶到山谷谷底这个开阔一些的地方,守住高处的鹰便看到了(鹰眼多厉害啊!),霎时从天而降,兔子逃命还没有几步,鹰就到了,身子一斜,右边的翅膀一侧歪,在雪上划了一下,尖钩爪子已然叨住了兔子,翅膀不停,旋即腾空而起——  

两个人脚步慢了下来,轻松了一些。  

前些天,弟弟放寒假之前,哥哥一个人在山里下了几十个套子。他俩今天上山,是为了狍子,兔子不过是个插曲。  

弟弟默默走在哥哥后面,用不着吃力追赶了。他心里有点像醉了酒似的(两年前他去供销社打酒时偷偷喝过一次,喝到玻璃瓶子肩膀那里,虽然用凉水又把瓶子加满了,可还是被妈用笤帚疙瘩揍了一顿——酒瓶子能作假,可人醉了咋装呢?)。追兔子时他全忘了狍子,光想着兔子了。自己拎着兔子进门两个妹妹会多高兴呵,今年终于可以吃到肉了。妈妈岁数老了,再过一个月,过年就三十八了,爹死了这大半年,她头发白了那么多……  

他一下子醒过来——偷偷看看哥哥的后背。虽然哥哥始终没有回头,不可能看见自己的脸。  

他为自己没有拿到兔子,心里居然没有感到多少自责,悄悄地有点不安。  

但这种短暂的理性觉醒很快便被他忘掉了,少年生命的愉悦又重新占了上风,脑袋里又迷迷糊糊地充满了兔子的事情。  

他并没有意识到,更多的,自己想的其实是鹰。  

哥俩顺着谷底往山里走,溪流近在旁边,雪虽然深,由于还没刮风,河道的轮廓仍然清楚明白。溪流傍近一处山根时,雪堆突兀地隆起。雪底下不是土包,是不断增长的冰排。  

两个人从冰排左面绕上去,溪流的尽头就在眼前。  

泉在山根上面一些,六七个汩汩冒水的泉眼,些微眼睛刚能看清的细碎沙子在泉眼里上下舞蹈。  

弟弟觉得水流太细了,也就自己一两拃宽窄,鸭蛋大小的石头还有一多半露在空气里,往下爬几十步到冰排那里,水变成了冰。  

他第一次来,有些不能相信,这里便是夏天游泳抓鱼那条河的源头。  

这么一线水,把厚厚的大雪割了一道口子,也把山割了一道口子。这条土地的伤口里,山柳树的一些根须暴露出来,水流泛起的白气在根须间萦绕,树根上凝结着晶莹的白霜。  

水呼出的气,可比自己呼出的气多多了。  

临出门前,哥哥告诫自己渴了不许吃雪。嘴里热,雪太冰。吃雪会把牙齿激出裂纹,渐渐一小块一小块碎掉。现在亲眼见到了泉水,他有点后悔自己在哥哥背后偷偷吃雪了。虽然,每次只是一丁点儿。  

哥哥盯了他一眼。  

他立刻双膝跪下,摘下帽子,手挤进手闷子里,两手撑地,向泉水趴下去。  

以前哥哥会直接厉声责问的。从爹死以后,他的话少多了,很少再张嘴便骂。  

弟弟朦胧觉得,也是因为自己在长大。  

——在这寒凛的空气里,泉水多么温存,流到身体里面依然是。  

喝饱了水,哥俩面朝山下,并肩解开腰带撒尿。  

他低着头盯着,暗暗憋劲儿,努力想比哥哥尿得远。  

走着走着有些着急了,他甚至有好几次超过哥哥的冲动。前面哥哥还是不急不缓。  

他没来过,但在家里大致听哥哥说过,套子下在离泉子不远的山腰。  

很多野物生下来,注定要给另外一些的野物当食物吃掉。想多活一天的法子,就是尽力多躲上一天。哪能跟人似的,大大方方,常年论辈子在把家安在水井旁边?  

可是,不论什么生灵,活着就得喝水啊。这么大的山,别处的水全都冻住了。  

他自己渐渐想明白了:并不是每一个野物冬天都能直接喝到水。绝大多数肯定喝不到的。那么,看来它们只能吃雪了。它们的牙就不怕激出裂纹来吗?野物们的牙齿一定不会掉光的——牙的事还次要,最关键的,就像今年,并不是每一个冬天山里的溪水冰冻以后,天上就一定会下雪。  

那么,它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弟弟默默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眼睛在面前山岭的搜寻,就不那么热切了。  

很出弟弟意料,见到头一个钢丝套子的地方,距离泉水那里,只过去了二三里路。  

只是一个比脸盆大些的圆圈活套,离地一米高左右布置在两棵榛子之间,从圆圈甩出的一端固定在左面一棵年轻的榆树树干上。  

弟弟几乎笑出声来,敢情就这么简单!狍子真傻得会把脑袋往里面钻吗?  

以前经常见爹在家摆弄这样的钢丝套子,也想象过套子在山里各样布置方法。可是,咋就没想到过会是这么简单?  

不过,这次亲眼见过以后,自己当初是怎么想象的,他便再也却记不起来了。  

他们沿着一条狍子的行走路线(如果哥哥开头对那条所谓的“狍子道”判断准确的话),查看了五六个落空的套子。  

走到半山腰一个歪斜的套子跟前,哥哥在一个凸起的小包上踢了一脚。几片暗绿色的冬青叶子从雪里露出来。哥哥弯下腰去,把那一大丛冬青拉出来。冬青不再是球状,顶部,被一张嘴吃掉了。  

弟弟两眼放光——狍子真是没脑子的傻狍子啊!  

冬青长在青杨上面,离地老高,青杨笔直,树皮滑溜溜的,哥哥得费很大劲才爬上去摘下来,狍子凭自己嘴是永远够不到的。放在钢丝套子前面当诱饵,狍子想也不想就过来伸嘴吃了。不过是侥幸而已,它伸着馋嘴过来时,脑袋偏了那么一点点,把钢丝套子拱歪了。如果从套子中间伸过去,现在他俩就会收获一只狍子了!  

弟弟这种失望,并没有持续多久。  

又上坡百八十米的样子,他们就见到了它。  

还隔着十来步,他们就看见那棵拴套子的,胳膊粗细的胡桃楸的树皮被钢丝割裂了,钢丝勒进去,断口现出新鲜的白茬。钢丝松弛了,另一端沉入雪中。  

哥俩奔过去,弟弟跑到哥哥前面,抢先跪下,两手顾不上戴手闷子,不管不顾去扒隆起的雪包。  

那个狍子露出来。  

不过,已经不是一整只狍子了。  

套子口可能留得过大了一点,狍子不是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的。它的右前腿也迈进了套子,前半身被斜着牢牢绑住了。四天前哥哥来过,套子还是老样子。即便他刚离开,它便上套了,那么现在,它八成还能活着。  

经历长时间的拼力挣扎,它肯定精疲力竭了。极有可能,它累得动不了时,另一张更贪婪,尖锐的嘴就对它下口了。  

狍子的头,背部,和四肢还连在一起,可内脏被完全掏空了。后腰那里几乎断掉了,朝上这面的肋骨差不多被剃光,一根根白惨惨的肋骨顶端支棱着,沾着血迹斑斑的冻雪。  

“还挺好,肉差不多都还剩着。”弟弟眼睛试探去看哥哥。  

哥哥眼睛离开狍子,再一次转向了天空。嘴唇紧闭,眼神凶巴巴的。  

弟弟看着哥哥,控制住自己嘴,小心嘟哝:“是不也是老鹰?”  

哥哥像是没听见,从后腰抽出小斧子,走向胡桃楸树,蹲下,用斧顶轻轻磕打。  

套子打结的部位恰好压在了狍子身下。多半已经勒进了狍子的肉,跟皮肉冻在一起。弟弟想,看来,哥哥现在不想弄破狍子的皮肉。把狍子弄回家,肉化了,套子就轻易解开了。这个狍子死了,这条路上的套子都得挪走。现在又新下了这场大雪,他们应该更容易寻找到新的狍子踪迹……  

倏然,一片暗影在弟弟眼前的雪地上掠过,打断了他的沉吟,一下子抬起头——他正面朝太阳站着——他们旁边,西南面长着一片高峻的青杨树,就在树梢高上去一点,太阳底下,有一只毛色黑暗的大鹰!  

它的双翅张开,却几乎看不出扇动,以极慢的速度滑翔,几乎悄无声息凌空悬浮在树梢上头一点,眼睛死死盯着这里。  

“老雕!——哥!——老雕!”  

哥哥站起来,他左手扶着胡桃楸的树干,右手抓着斧子,嘴巴闭得紧紧的。也许是脸仰起的缘故,他的脸似乎又瘦进去了一点。  

大约觉得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或者是不能长久地保持接近静态的悬浮。雕从容挥起翅膀,打着旋,往高飞升了一点。  

“哥——你听听翅膀的动静多清楚!它来的时候咱咋一点也没听见呢?!太吓人啦……”  

“咋呼啥?一个鸟。”  

哥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从天上收起,蹲下身去,没再说话。  

弟弟盯着雕,不错眼珠——哥哥把一个绳扣解的时间太长了!  

他心里想确认一下哥哥的手是不是在发抖,可眼睛就是从雕身上离不开。  

哥哥从胡桃楸上弄开钢丝,手一撒,钢丝弹回去,搭在狍子的肋骨上,颤抖了两下,不动了。  

“哥,老雕老是围着我们打转转,就不走——我看狍子的肚子就是叫它给叨开的,它是不想让咱们把狍子弄走!”  

哥哥站起来,又仰脸注视了一会儿。  

雕的速度似乎更慢了,它似乎在犹豫什么。  

果然,它身子向下一踅,爪子张开,抓住最高一棵青杨顶部的杈子,收起了翅膀。  

树枝哆嗦一下,雪粉散落下来,在太阳光里映射出细碎缤纷的亮点。  

“——它死盯着我们!”  

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一丛粗粗细细的曲柳。  

弟弟飞快地看了哥哥一眼,然后马上把眼睛收回去,他现在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脖子了——明天早上,那里将会酸疼得要命。  

哥哥砍倒一根锄把粗细的两年生曲柳,从根往上削去几根枝条,眼睛度量了一下,留下两米左右,把顶端断掉。  

接着他又砍了两根拇指粗的。当年生的,还没长枝丫,就一根光溜溜的细杆子。也把顶端去掉了,一根留得和弟弟个头差不多,一根和自己差不多高矮。  

隔一会没怎么听见弟弟啰嗦,哥哥又抬头看了一眼。雕蹲在杨树上,沉默无声。  

他走到狍子跟前,俯下身。狍子的眼睛睁着,和自己眼睛很近,白眼球冻得乌青,黑眼睛里似乎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无辜的、纯粹不明所以的好奇眼神。  

哥哥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和狍子对视了。  

左手抓住狍子右前腿,也就是贴地的那条前腿,柔弱的掌心挨到了蹄子的坚硬,有点硌,手又往上移动了一点,握住有毛的脚腕——狍子的小腿太细瘦了,皮骨之间似乎完全没有肉——左手抓后腿把狍子往起掀。他注意着右手的力度,担心两只手用力不协调,把冻僵的狍子从后腰那里折成两段。  

狍子垂死挣扎时蹄子刨起了枯叶和泥土,它的残体从雪地上掀起来,一些破损的柞树叶子和榛柴叶子还冻沾在右侧的皮毛上。即便它不是鲜活着被雕杀死的,也起码还带有活气。血,当时是热的。  

“哥——它又飞起来了!”  

它和开头一样,稳稳地打着旋,压得很低,旋到青杨树跟前时,翅膀尖端的雕翎几乎擦到杨树的尖梢。  

弯钩大爪子在厚实的腿毛底下似乎半张了一下,旋即又蜷了回去。  

顺着狍子的身体,哥哥把那根粗一些的曲柳杆,从狍子四条腿中间穿过去,硬邦邦的狍子后腿分得还算开,两条前腿则挨得比较紧。他费了一些力,擦掉了一些狍子毛,尽量使木杆贴近了狍子的前裆。哥哥从腰间解下绳子,把狍子和木杆绑在一起。在狍子后胯那里,特意多缠了两圈。  

他没解套子,钢丝围着狍子,给绑在绳子里头。这条路线其余的套子只好改天再来起了。今天他俩回到家也得贪黑。  

站起来,斧子又别腰上,这次是腰带前面。  

他站在狍子头的一端,狍子的腹部全是空的,另一面只有两条后腿了:“你在前面走。”把那根短一些的细棍递过去。  

“它还没走呢,要不等等它吧?”  

“走你的吧!”  

哥俩把木杠扛在肩头,两人都是左肩,右手拄着棍子,走起来挺协调的。  

“你慢点,一步一步稳当的,急个啥?”  

“谁急啦?”  

“再把杠子往前挪点儿。”  

“不沉。”  

“让你挪点儿就挪点儿——”  

“我说不沉就不沉——”  

下坡,狍子的重量总是往弟弟那面倾。走了一会儿,哥哥把自己肩膀往前挪了一点。往前又走了一段,又挪近了一点。  

后来狍子鼻子挨到他的胸口,一拱一拱的。  

下山陡,鞋底总打滑,弟弟还是抽空别别扭扭朝天观望了两回。  

下了山脚,走在谷底里,地势平坦多了。  

他刚要再转头,雕巨大的影子刚好滑过面前的雪地。  

脸转向太阳。谷底里树少,也矮,雕离他俩的头顶更近了。  

他俩走着来时的路,周围挺开阔的。弟弟想说,转到靠近树的地方走吧。但终于没说出口。那意味着要在雪地里趟出一条新的路来。自己的腿太短了。  

他俩走得慢,雕只能缓慢地旋来旋去。每当雕扇翅最响的时候,不管在自己头上什么方位,弟弟管不住自己,都要扭头去看。  

——它是不是正要俯冲下来?  

“你还要不要脖子啦?”  

可弟弟管不了自己。  

“怕啥?去了毛,它能剩多大?——再说,你不会细听听它翅膀的动静?”  

弟弟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是那声响太清晰了,他觉得雕翎像是快要擦到了自己的耳朵。  

哥哥这顶旧帽子太大了,跟一口锅般把自己脑袋扣着,啥也看不见。又实在太破,都快糟烂了,对于雕那对爪子一丁点都不会顶用。  

哥哥在后头,一直仔细留心雕的动向。雕的爪蜷着,稳稳吊在厚实的腿毛下面。自小长大,他不止一次在村子边见过鹞鹰俯冲下来抓走小鸡的情景。  

鹞子扑下来时两爪张开,伸过钩嘴的前头。  

哥哥想,这附近好大一块地方一定都是这只老雕的地盘,大雪前它吃了狍子,刚才又吃了兔子。那只野兔子不算小,应该能填饱它的肚子。不过,在它眼里,肯定也认为这个狍子是自己的,它是被打劫的一方。  

弟弟走在前头,帽子扣在头上,眼睛不方便。不过哥哥起狍子那会儿,他仔仔细细细细端详了它,飞翔的雕,落在树枝的雕。连翅膀上的每一根雕翎,眼珠放出的光亮在自己脑子里都那么真切,特别是弯钩的喙和粗粝强壮的爪子,闪着乌亮的暗光——多坚硬锐利,不论什么活物的皮肉,都显得太单薄了。  

小时候爹讲的老雕叼走羊,叼走狗的种种传说在他脑子里复活,进一步成长了。他甚至觉得亲耳曾听爹讲过一个老雕叼走孩子的故事。从那个瞬间,那个故事在他头脑里就鲜活了,生根了。  

后来,他跟自己的孩子就是那么讲的:早前人们见过的,有一只灰黑的老雕,从天上冲下来,伸出爪子,抓走了一个正在村边自己玩儿的小孩子——是个小男孩。  

雕在他脑子里变形、放大了,简直变成了一块罩在头顶的黑云,这顶破帽子又似乎太厚了,捂得脑袋热气腾腾。早上离家前,哥哥让他带上一把镰刀,可自己耍了个小心眼儿,装作忘了。  

他想象那把镰刀现在就握在自己手里,在向天空拼力狂舞:你总是蹲在这山上最高的枝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偷了我们半拉狍子,抢走了我们的兔子,现在还惦记着剩下的……  

走得太远了吧,木杠沉重刹肩,嗓子眼又热又咸,脚步不由得踉跄散乱——雕再一次掠过他和太阳之间——他眼前一暗,突然莫名其妙的想撒尿……  

“——亮子!”  

把杠子从肩上卸下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住脚了。  

狍子撂在雪上,兄弟俩手握着曲柳棍子,仰起脸,喘着粗气。  

那只雕又在他们头上旋了一圈,沉静向上飞升,又旋了一个大圈,最后似乎又注视了他们一眼,然后,以大鸟的沉着坚决,掉头展翅,迎着太阳径直西去。  

身影掠过天空,转瞬间便从他俩视野里消失了。  

经过泉水边,他们又一次放下狍子,歇了一会儿。  

喝完水,哥俩再次解开腰带,痛痛快快地往雪地里撒热尿。  

“沸腾的林海歌声飞呀,  

扬鞭催马奔向前……”②  

半唱半叫,不像张振富,也不像耿莲凤,听着跟电影里那首歌一点关系都没有。弟弟只顾唱自己的,根本不去管跑不跑调。  

近前一蓬雪滑下来,枝子一抖,瞬间舒展了身子。  

夕阳西下,两个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远成一个融在一起的黑点,融入茫茫雪野。  

大山宁静,又似乎充满了声音。  

风要来了。  

①:手闷子,旧时一种家制棉手套,大多只有一个拇指。  

②:歌词节选自70年代国产电影《沸腾的群山》。  

(原载《儿童文学》2019年第8期)



作者简介:申长荣,1970年生,黑龙江宾县人,现居吉林珲春,矿工,业余写作。中、短篇小说见于《北京文学》《北方文学》《作家》《山花》等刊,长篇小说《生根》获延边作家协会重点扶持。在《儿童文学》《小葵花》《江苏少年》发表儿童小说。

责任编辑:隋  荣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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