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糖[黑龙江]：邂逅湖的夏天

一

俊晨怪妈妈，不该在暑假里让自己去补语文。俊晨怪补课班的老师，不该布置一篇关于大自然的作文。俊晨怪爸爸，不该出主意让自己到邂逅湖采风。俊晨谁都怪，就是没怪自己太冒失，结果闯了祸。  

邂逅湖是个城中湿地，离俊晨家很近，于是他决定骑着自行车去。那天，天空晴朗得仿佛蓝玻璃，假如用手指轻轻弹一弹，都能发出清脆的响声。风也清爽，送来阵阵夏日花草的芳香。  

俊晨的心情也晴朗，将自行车蹬得飞快，没用半个小时就到了邂逅湖。远远望去，只见湖面上水波微微荡漾，映着白云的身影。翠绿的芦苇随风摇曳，好似在向俊晨微微颔首。一群绿头鸭凫游在水上，懒洋洋的样子。文须雀们欢快地啼啭着，一只只没入苇丛之中。远远近近还有许多鸟啼，鹤类的声音高亢洪亮，鸟雀的声音急促清脆，汇合在一处，仿佛一曲美妙无比的合奏。  

俊晨酷爱鲜艳的色彩，假如妈妈买的铅笔盒、橡皮或书皮的颜色，不合心意，他就用水彩笔将其涂抹成自己喜欢的色彩。对于声音，俊晨也格外敏感，每逢听到树上传来好听的鸟叫声，他都会驻足聆听好长时间。因此，无论邂逅湖的景色，还是处处鸟啼，都让俊晨痴迷不已，他一边骑着车子，一边转脸观看。便在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要从路上横穿过去，等俊晨发现时，已经收势不住，老爷爷也警觉到了，想躲避开自行车，却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俊晨啊了一声，双脚机械地蹬着车蹬子，没敢回头看，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要不要停下来？同时又想到，万一老爷爷摔伤，要找家长怎么办？爸爸倒没事，妈妈肯定不能饶了自己。  

俊晨心里犹豫不决，脚下却丝毫没犹豫，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越行越远，将那个摔倒的老爷爷，甩得无影无踪。最后，俊晨也就不用选择了，既然如此，只能肇事逃逸。  

远远近近的风景还和刚才一样，只是俊晨已没有心情观赏，决定赶紧离开这里。  

回去的路上，俊晨心里惴惴不安，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要是下车好了。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回家之后，他一直在想，那个老爷爷到底摔伤没有？  

爸爸见俊晨魂不守舍，问他怎么了。俊晨摇摇头说，没事。其实他很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全都告诉爸爸，让他帮着拿主意。不过，以俊晨对爸爸的了解，他一定会让自己去给老爷爷道歉。既然如此，问不问都一样。  

晚饭后，妈妈让俊晨把作文写了。他坐在书桌前，双手托腮，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妈妈不悦地说：“你不是去邂逅湖采风了吗？怎么还没感觉？”  

俊晨苦恼地摇摇头，此时，他眼前浮现的只有那个摔倒在地的老爷爷。邂逅湖的风景，全都从脑海里被擦掉。  

妈妈叹口气说：“看来，你还得多补一门功课。”  

俊晨警觉地看了妈妈一眼，问道：“什么课？”  

“作文课。”  

二

第二天，俊晨又骑着自行车来到邂逅湖。他不确定自己出于什么原因，只是觉得不过来看看，心里不安。  

俊晨沿着湖边，慢慢蹬着自行车，心想，昨天的老爷爷，也许是游客，无论摔得重不重，今天都不会再来这里。  

依然是个晴天，到处悦耳的鸟鸣，俊晨渐渐把那位老爷爷忘记，沉浸在翠绿的鸟鸣声中，是的，翠绿。俊晨觉得声音要是有颜色，鸟鸣一定是翠绿色。  

忽然，俊晨的前方出现一道身影，灰上衣，黑裤子，银白的头发，有些驼背，这不正是昨天那位老爷爷吗？看他走得那么慢，一副唯恐摔倒的样子，昨天伤得肯定不轻。  

俊晨跳下自行车，心里琢磨着，到底走过去道歉，还是像昨天那样溜掉呢？俊晨正在踟蹰着，老爷爷忽然回过脸来，望向俊晨。  

俊晨硬着头皮走过去，问道：“老爷爷，你的伤重不重？”  

老爷爷愣了一下，说道：“我没受伤啊。”  

“那你走路为什么这样慢？”  

“因为我的眼睛有问题，看不清路。”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出来？”  

“我是湿地管理站的管护员，得要巡查呀，”老爷爷笑笑，指着自己耳朵说，“眼睛不中用，还有耳朵呢。”  

俊晨明白了，老爷爷的眼神不好，昨天根本没看清楚自己。  

这时，老爷爷转过身去，沿着湖畔，试探着往前走去，每走几步，便停下来，歪着脑袋，好似在侧耳倾听什么？  

“我搀着你走吧。”俊晨将自行车停在路旁，跑了过去。  

老爷爷感激地说：“你这孩子心眼真好。”  

“不好，昨天我撞到你，却跑了。”俊晨小声说。  

老爷爷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你，没关系，能回来主动承认，就是好孩子。”  

老爷爷的一句话，立即让俊晨心里轻松多了，仿佛灌满了光亮，搀着老爷爷的胳膊，朝前走去。  

路上，老爷爷告诉俊晨，他姓许，干了十几年的管护员，对邂逅湖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前两年查出有白内障，也没当回事，谁曾想最近严重了，看什么都模糊。  

俊晨不解地问：“你都这样了，管理站为什么还让你上班？”  

许爷爷神秘兮兮地一笑：“他们不知道，我谁也没告诉。”  

“为什么？”  

“我想坚持完这个夏天，再去做手术。”  

“这个夏天有什么特别的？”俊晨纳闷地问。  

“有约会呀，虽然我看不见，但能听出它们的声音。”许爷爷忽然欢快起来，尖着嘴学了几声鸟叫。  

“原来是和鸟约会。”  

“是震旦鸦雀，非常稀有的鸟，被称作鸟中大熊猫。震旦是中国的古称，可想而知，这种鸟多么珍贵了，”许爷爷下意识地远处的芦苇荡望了一眼，叹口气说，“许多年前，震旦鸦雀曾在邂逅湖出现过，但是后来，这里环境遭到破坏，它们就不来了。最近几年，邂逅湖治理得好，环境恢复得像以前那样，我想，震旦鸦雀该来了。”  

俊晨也朝远处望去，一只环颈鸻贴着湖面，一边鸣叫着，一边飞远，几只淘气的文须雀，正在芦苇丛间追逐嬉戏，不时发出悦耳的叫声，还有一只神态高傲的丹顶鹤，在空中一圈圈盘旋，寻找可以落下的地方。这些鸟，许爷爷一定很熟悉，通过声音，就能感觉到它们存在。那么，许爷爷等待的震旦鸦雀，究竟会不会出现呢？忽然间，俊晨兴奋起来，决定这个夏天一起陪着许爷爷等震旦鸦雀的出现。  

中午前，俊晨该回家了。分手时，许爷爷叮嘱俊晨，千万别把他眼睛的事儿，告诉别人。俊晨连连点头，答应保守秘密。  

俊晨心里装进了秘密，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有趣起来，高高兴兴地回家。  

三

从此之后，一有时间，俊晨就去找许爷爷，搀着他巡查湿地。许爷爷也很喜欢俊晨，每次都特别开心，话也多起来，告诉俊晨各种鸟都怎么叫。  

“太平鸟的声音特别清脆，好似铃声一样。”  

“白鹳叫的时候，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罗纹鸭平时很少出声，只有繁殖期时喜欢叫，雄鸭能发出低沉的哨音，雌鸭的叫声有些粗哑。”  

“水雉能发出响亮的喉音，特别像猫叫，格呜、格呜……”  

许爷爷一边教俊晨，一边模仿起鸟叫。他学得惟妙惟肖，许多鸟都被骗了，以为遇见同类，啾啾嘎嘎唧唧喳喳地回应着。许爷爷颇有成就感地朝俊晨眨眨眼睛，俊晨也开心地笑起来，闭上眼睛，辨别着哪一声鸟叫是许爷爷模仿的，哪一声来自真的鸟。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俊晨对邂逅湖的鸟越来越熟悉，只是震旦鸦雀迟迟没有出现。  

这天，俊晨又去找许爷爷。远远地，他便看见许爷爷坐在湖畔，一脸茫然地望着远处的苇丛。  

“许爷爷。”俊晨轻轻喊了一声，喊出许爷爷的几分喜悦。  

“孩子，你来了。”  

“是呀，许爷爷，还没发现震旦鸦雀吗？”  

“它们太淘气了，在和我藏猫猫，”许爷爷叹口气，说，“看来，今年夏天我是不会遇见震旦鸦雀了。”  

“怎么会，您不是说过，邂逅湖的风景好了，它们一定能回来。”俊晨挨着许爷爷坐下，朝远处望去。一只白鹤拍着翅膀，掠过翠色的苇浪，朝高空飞去。几只赤麻鸭在苇丛中时隐时现，神态安闲，仿佛正在聆听群鸟的歌声。苇丛里确实藏着许多歌手，白鹳、黑颈鹤、小鸊鷉、黑耳鸢……此起彼伏的啁啾声，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没有人比许爷爷更熟悉和喜爱这场音乐会，然而此时，他却好似有些不开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俊晨问道  

“今天早晨，我发现自己的白内障又严重了，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许爷爷说，“哎，我本来是想过完这个夏天，再去做手术。现在看来，明天就得去住院了，震旦鸦雀就是出现在邂逅湖，我也不知道了。”  

“许爷爷。”俊晨心里一阵难过，却不知道说什么。  

许爷爷苦笑道：“没事，孩子。震旦鸦雀一定没有忘记邂逅湖，没准这会儿就在苇丛深处，我们只是碰不到它们。”  

俊晨问：“震旦雅雀到底什么样？”  

“它们呀，个头不大，特别活波，简直就是个小精灵，叫声急促连贯，高兴时，还会一边拍着翅膀，一边叫，唧唧唧唧……”  

俊晨忽然说：“许爷爷，让我帮你去找震旦雅雀吧。”  

“你又不认识它们。”  

“我可以用录音笔，天天来邂逅湖录鸟叫声，然后拿到医院，让你来分辨。许爷爷，你要住在哪一家医院？”

“离这儿不远的一家眼科医院。”

“好，就这么定了。”俊晨兴致勃勃地说道。

许爷爷没有说话，笑意慢慢浮现在脸上，刚才忧郁的神情，好似被春风吹散的乌云，又露出一脸的晴朗。

四

第二天，许爷爷住进医院。俊晨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爸爸的录音笔，跑到邂逅湖，沿着湖畔，整整录了一天的鸟叫声。  

回到家后，俊晨躲进自己房间，正要听一听录的效果。妈妈忽然走进来，宣布道：“明天开始，你要去作文班补习作文。”  

俊晨心里说了一个不字，却没有发出声来。他悄悄将录音笔放进口袋，心里发愁，语文、数学、英语，自己已经补这么多课，再加上作文课，哪还有时间去湖边录音。  

俊晨思来想去，决定求助爸爸。爸爸不像妈妈，只盯着学习成绩，或许能支持自己。果然不出所料，当俊晨把自己的计划讲完后，爸爸激动地说：“你做的对，爸爸给你点赞。”  

俊晨说：“可是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爸爸警觉地问道：“你打算不补作文？”  

俊晨点点头，盯着爸爸看，真担心他一口否决。  

爸爸沉默下来，隔了半天才说：“你妈那一关怎么过？”  

妈妈那一关确实不好过，还不等俊晨说完，她便斩钉截铁说了一个字，不。  

俊晨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好想帮许爷爷。”  

“你作文写得不好，谁帮你？”妈妈转身进卧室去睡觉。  

爸爸拍拍俊晨的肩膀，也走进卧室，随后传来他和妈妈低一声高一声的谈话。  

俊晨凑到门口，只听爸爸说：“真好，咱儿子这夏天，又多补了两课。”  

“什么课？”  

“思想品德课，他能想着去帮别人，多大的进步。另外一堂课是自然课。现在的孩子只知道学习书本上知识，离大自然却越来越远，大自然也是一门功课呀。还记得你怀孕时，别人胎教听歌曲，你却到邂逅湖，认为百鸟啼鸣才是最好的胎教。咱儿子这么喜欢大自然，其实是随你。这一点，你怎么能不知道？学习固然重要，但是……”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妈妈刚说到这里，便听到一阵美妙的啼叫声，从客厅传来。原来是俊晨将录音笔打开。爸爸妈妈忽然全都不说话，静静地聆听鸟儿们的叫声，仿佛他们家忽然之间搬到了邂逅湖的湖畔。  

同一时间，俊晨跑进自己房间，翻开作文本，运笔如飞，唰唰唰地写了起来，他眼前展现出的邂逅湖风景，全都自笔尖一字字流淌出来，不等爸爸妈妈睡着，一篇题目叫《邂逅湖夏天》的作文就完成了。  

俊晨急匆匆地跑进卧室，将写好的作文，递给妈妈。  

“什么？”妈妈有些迷惑地问。  

俊晨挺着小胸脯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客厅还传来录音笔里的鸟啼声，妈妈一字一字地默读俊晨写的作文，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慢慢地，又换成欣慰，称赞道：“写的真好。”  

俊晨急忙问道：“那我还用补作文吗？”  

“你怎么进步这样快？”妈妈反问道。  

俊晨嘻嘻一笑说：“是邂逅湖帮我的。”  

妈妈愣了一下，侧耳聆听一会儿从录音笔里传来的鸟啼声，喃喃地说：“我已经好久没去邂逅湖了。”  

爸爸趁机说道：“那还等啥，哪天咱们一起去拜访，俊晨的这位作文老师。”  

尾声

开学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俊晨开心极了，妈妈不仅取消让他补作文的计划，还和爸爸陪着他一起去邂逅湖录音。除了录音笔，爸爸妈妈还把自己手机用上。一家三口沿着湖畔走来走去，远远近近的鸟鸣声，仿佛大自然对他们最喜悦的声声问候。  

从那以后，每天黄昏时分，俊晨都和爸爸妈妈去医院，让许爷爷听一听，他们录下的声音。  

许爷爷是在俊晨开学前一天做的手术，当他双眼蒙着纱布，从手术室推回到病房时，俊晨正在那里等着他。  

俊晨喊了一声许爷爷，将录音笔递过去，随后，一脸紧张地盯着许爷爷。明天就要开学了，如果今天再没有录到震旦雅雀的叫声，今后就没有时间了。  

许爷爷倚在床头，将录音笔凑到耳旁，静静地听着。忽然，许爷爷猛地坐直，脸上现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喜。  

俊晨长长松口气，仿佛在录音笔里听到一个翠绿的好消息。

（原载《东方少年》2022期第1期）

作者简介：木糖，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常务副秘书长，东方儿童文学网副总编，曾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少年文艺》《东方少年》《漫画周刊》《小溪流》等刊发表作品，出版儿童长篇儿童小说《春知的地图》《甜孩子》《和美时光》《小号手》，出版长篇童话《温泉城的奇妙夜》。

责任编辑：隋  荣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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