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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小说

衣 水[河 南]:一只白狐妩媚动人



我在云梦山旅行时,偶遇一只前左腿受伤的白狐。我不爱养宠物,就躲着它离开,它却一拐一瘸地跟着我走很远,眼神尤婆娑可怜。我读过《聊斋志异》,知道白狐是瑞兽,就拾回家请宠物医生治好它的伤,收养半年。我知道白狐是名贵物种,再是“三有”保护动物,只能送它到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

依据法规,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会把这只珍稀的白狐,放生大自然的。无论白狐有没有灵性,无论蒲松龄怎么杜撰,我姑且认为,一只白狐应该有它自己的自由生活。从此我心安理得,不再担忧它的未来;我更不求它回报,也就渐渐把它给忘记了。

有一天我浏览网页,看到一则有关市动物园的消息。消息一侧是一张白狐的正面照:全身雪白,眼睛黝黑。我感觉,照片上的白狐亦端庄亦妩媚,眼神还有一丝黑色的怨愤。我不敢细看,眼光滑到照片下方的一行字:我是一只千年白狐,再次等你倾城回眸。

动物园用如此煽情的噱头大肆渲染招揽生意,真是屡试不爽的商业伎俩。我注意到,仅我身边的朋友,大都谈论着这一只白狐,大都谈论影视作品中白狐与人的爱情故事。人人仿佛失去了理智,趋之若鹜地赶往市动物园,好像人狐恋真在动物园里等着他们似的。

后来我再次翻阅新闻网页,发现关于白狐的消息越来越多。据一家新闻媒体报道,自从白狐入住市动物园,其门票销售量同比增长三倍多。

白狐不过是一种珍稀动物,它只是在人类的虚构中才变化成人。我无端愤怒动物园合法、合规的生财之道。动物园果真在做这只白狐的生意。

我之所以愤怒,也令我莫名其妙。或许我把动物园的白狐,等同于我送到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那一只。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就给市野生动物中心打电话。市野生动物中心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坦白告诉我,动物园的白狐就是我送市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那一只。我难以接受,想同他们理论,可他们粗暴地把电话挂了。

白狐生活在北冰洋沿岸,是一种耐寒的野生动物。我在云梦山偶遇它时,或许就预示着它已经不能自己营生。尽管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自从蒲松龄把白狐会变成一位花容月貌的仙女,世人都神奇之向往之了。

无论我怎么不喜欢小动物,即使是出于道义,我也应该去动物园一趟,看望我曾救治过的那一只白狐。我在动物园售票口,买一张门票,摩肩接踵地去看白狐。市动物园有老虎、狮子、长颈鹿、斑马、狼……也有野兔、野鸡、天鹅、鼹鼠……我想表达的是,市动物园的人比野生动物多。毫不客气地讲,我来动物园不是看人,也不是看动物。我是来看传统文化笼罩下的一只灵性的白狐。

我排着长龙般的队走到白狐的铁笼前。终于看见它了,就是它,就是那一只云梦山的白狐,浑身雪白的毛,白得纤细明亮。白狐已经肥硕了,感觉像个白胖的妇人。有点像谁?大唐的杨贵妃。可能是动物园里衣食无忧,只见它慵懒地趴在一角,神情漠然,或落落寡欢,真是仙气附体的模样。

“小白,”我拍着铁笼叫它,“过来。”

白狐翻一下眼皮,愣一愣神,朝我小步走过来。几个月不见,白狐连走路都不那么野性了,竟然像大家闺秀,体态轻盈或超凡脱俗。

我拍打铁笼时,工作人员前来制止我;白狐走向我时,工作人员粗暴地要求我退后。我跟工作人员解释一番,他们看见白狐向我作揖,才让我近距离看望它。其他游客根本没这待遇,他们只能远远地观看它,或给它拍照。

白狐滚动着两只黑色的眼球望着我。

我感觉白狐的两只眼球里,装满了深邃得我解读不了的想法。白狐已经不是云梦山的泪眼婆娑可怜无比的它,也不是我曾收养的乖巧伶俐纯净无邪的它。它已经是丰腴的高贵的集万千宠爱一身的有着灵气的白狐了。古书上说,白狐是妖孽,能蛊惑人心。而我眼前的这只白狐,或许能修炼成人呢。

我不敢妄自揣测,或发表奇谈怪论。从科学角度讲,我们人类才是灵长目人科的动物,白狐是食肉目犬科的动物。据一家科研机构测验,人、狐,还有某些植物的基因图谱,其中差异甚小。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人类与其他动物和植物的关系。

我觉得我被白狐摄走了魂魄,或我读懂了它的故事。

“你终于找到归宿,”我异常高兴,“这太好了。”

“这是铁笼,”白狐耷拉着眼皮,“你想住进来?”

“衣食无忧,”我故作不解,“这还不够好吗?”

“你想住进来?”白狐闭着眼睛。

“有人照料,”我设身处地说,“你可以修炼成人的。”

“我不想做人,”白狐面无表情,“我不想住进铁笼。”

“你不想做人?”我震惊地说,“神话中白狐都修炼成人成仙了。”

“你救治我,”白狐微微抖着脑袋,就像美女甩一甩头发,“我想请你再救我一次。”

“救你?”我不知所以然,大为迷惑,“动物园不好吗?”

“让我离开动物园,”白狐冷静地说,“我怀孕了。”

“怀孕了?”我几乎蹦起来,“就你一只白狐,怎么会怀孕?”

“是一只赤狐,”白狐面色红润,羞涩地说,“我怀有六只小狐。”

“你不能有这种出逃的想法,”我安慰它说,“对你来讲,动物园才是最安全的。”

“我会注意安全,我自有办法,”白狐坚定地说,“你只需要把我救出去。”“除非你修炼成人,”我无奈地说,“动物园以外危险重重,你忘记自己的

经历了?”

“你就说救不救我吧,”白狐不耐烦了,再次恳求说,“就是死,我也不愿意宝宝一出生就困进铁笼子。”

“除非告诉我你有安全之法,”我坚决地说,“就是让宝宝困进铁笼子,我也不愿它们一逃出去就被杀死。”

“不自由毋宁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

白狐拗不过我,它终于妥协。白狐告诉我它一旦怀有身孕,身形可以变化。遗憾的是,它修行尚浅,它只能变身一次。或千年以后,它才能随意变身或拥有瞬间移位的能力。

白狐轻描淡写,我听得目瞪口呆。我简直震惊了,或被震撼了。我怎么也不能想象到,神话传说中白狐变成风姿绰约的奇女子,竟然不是杜撰,竟然就发生在此时此刻,竟然就让笃信科学的我经历了。我的脑袋要炸了。我差一点就相信,我是蒲松龄笔下小翠的相公了。

“只有一次变身?”

“只有一次。”

“做一次人,生六个宝宝,多幸福啊。”

“我养不活六个宝宝。”

“我帮你养着。”

“没有这样付出的人。”

我觉得白狐思虑周密,它不会为一时冲动做一个错误选择。它摸透了人,它当然也知道我是可以帮助它的人,但不是它等待的那个无条件为它付出一切的可靠的人。

“做一只白狐,”我摊开双手,“在铁笼里生养六只宝宝,也是幸福的。”“一出生就让宝宝困进牢笼,”白狐嫌弃地瞅着我,嘲讽道,“不是狐族能

容忍的。”

我只能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白狐柔声说,“请你再帮我一次。”

“怎么帮你?”我问。

“动物园闭园时,我变身一株月季,”白狐满眼激动地说,“你把我带出去。”“你要做一株月季?”我不解地问,“月季?”

“月季,白色月季,”白狐骄傲地说,“我想做一株无忧无虑的植物。”

“做一株植物?”我疑虑重重,“被别人摘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白狐信心满满,“你把我栽到荒野河畔。”

“不,荒野河畔太危险,”我担忧心忡忡,“我家阳台,你以前的地盘,我

改成花圃,你觉得如何?”

“我不想躲在花圃里。”白狐皱着眉头。

“可荒野河畔太危险。”我再次强调。

“请你尊重我的选择,”白狐颤抖着声音道,“我在大自然里才能繁衍生息。”“太危险了,”我严肃地说,“何必那么执着?”

“让子孙在大地上自然繁衍,”白狐哀求,“你能做到吗?”

我是人。我是灵长目人科的动物。我当然诚信。我当然有做人的尊严。

“我还是担心你被采摘了。”

“我只想回到大自然,”白狐坦然地说,“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只得答应。动物园闭园时,所有人都排队离开,就连工作人员也要离开

了。我偷偷回到白狐的铁笼前。白狐按照约定,瞬间变身一株枝繁叶茂的月季。我把这一株月季放在夹克内里贴胸的位置,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一只白狐,为何如此想不开?宁愿做一株月季而不愿做一回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荒野河畔,运回一筐湿润的泥土。

一个月后,我家阳台花圃里,一株开着七朵嫩白色花苞的月季,越开越摇曳多姿了。

(原载《湖南文学》2022·3)



作者简介:

衣水,出生于1980年代,诗人、作家、编剧。著有先锋小说集《午夜猿人》《十个故事》《爱情如此多娇》《夜不归人》《动物启示录》等多部;著有探索散文集《猎物志》《有人拉亮阳台上的灯》等多部;著有电影剧本《医圣张仲景》《烽火梅花》等多部。先后在《人民日报》《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中华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西部》《山东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现居郑州,任中原出版传媒集团旗下《三悦文摘》《读人物》《三悦晨读》等系列刊物主编。


编辑:隋  荣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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