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父爱如山,我的父爱却如云,而且是乳白色的云。
我的父亲叫白汝云。因长期罹病在床,他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有限,仿佛只是几朵零散的云。我刚七岁头上,他就以四十九岁的生命与我诀别,令我耳旁依依“美丽的白云”曲,至今不敢完听纳西族古曲《白沙细乐》:“美丽的白云飘走了,飘走了,一走永远不回还……”。
没有了父亲,我只好在母亲与姐姐的裙衩下长大,性格越来越女性化,成天看村里的童友们各被自己的父亲领着去捕鹰打猎、捞鱼捉虾、斗牛踢球,只有我孤零零一人像棵草,有了委屈只会暗暗流泪,受到欺凌独自咬牙。当然,也因此让我以善为本,逐渐学会单打独斗、勇敢面对现实中的不公与不幸。后来,我考取了本县应届中考第一名,念了师范并两年后拿上公资,接着到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娶了北京媳妇生女儿,不久后又两次被公派到日本去留学等等,我已无法与父亲作分亨。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读过一天的书,汉文、纳西族象形文、藏文都不通,但终生都爱书不渝。他个头不过四尺五左右,常戴一顶洗得褪色的朱红绒线帽,并喜欢将帽缘往上捲,还在抽完烟后把烟杆斜挿在其左侧,为的是便于腾出手来干活。他那清癯的脸庞白白净净,不长胡须与觜毛,加上淡眉细眼,明眸皓齿,天生不像个风吹日晒下的庄稼汉。他喜欢孩子尊老人,村里村外同辈人都喊他“大哥”;他不欺穷人助弱者,个头虽小骨气大,虽然是文盲,却任过本村小学的管委会主任,大跃进时期又任大食堂会计兼出纳,只因他让我姐姐教打算盘出了名、成了精。
对于他的病,母亲认为患的男性绝症“白痢病”。这种病,尿多且急,而且发臭,导致身体很瘦很瘦。有次,一位女性远亲到家里寄宿,母亲与她住一个屋,只好把我喊去与父亲共睡眠。谁知,尽管母亲勤于为他作浣洗,一进那被窝仍然恶臭难闻,害得我一夜不能入睡,从此再也不敢去享受如此的“父爱”。
如今想来,父亲得的应当是糖尿病,吃点格列镁尿、打点胰岛素,再注意点饮食就全然无忧了。然而,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丽江山区,人们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一旦患上就只能坐以待毙。否则,父亲至少还能多活半个世纪,与母亲白头到老,并看到我们三姐弟成家立业,也让我们享受到他更多的父爱,受苦受难时有依靠。
父亲的一生,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如云轻曼、飘逸。他是独生子,从小失去母亲,只好与打石为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相依为命,除了羡慕富家子弟来往于学堂及从校园传来朗朗书声,他根本不可能去读书学习。爷爷是个厚道的石匠,在同辈家族中排行老大。凭着常为城里有钱人刻碑文,他与文墨渐生关联,也就为自己取了个文绉绉的汉名“白文光”,给胞弟及族弟们都派以“文”字,一心盼着有朝一日能以文安身、光宗耀祖。但在旧中国,这种幻想只能归于零。据母亲回忆,她嫁给我父亲时,爷爷与父亲仅有一座老旧平房,一床破旧被子,几亩薄地,父子仅各有一个大、小碗,哪有读书的可能?在村里老人的介绍中,这个父子之家贫困不堪,爷儿俩既是父子又如兄弟,时而打打闹闹,时而欢声笑语,总把我母亲撂在一旁啼笑皆非。
可以说,是我母亲的嫁入,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家庭的根本命运:盖上了楼房,购置了土地,养育了后代,衣食渐丰,多了温情,生活逐渐殷实。到土改时,家境已达到被划为中中农的水平,即高于下中农却低于上中农,但他们父子都早已渐过而立之期、不惑之年,再无进学堂之可能。好在我母亲因出生于金沙江边一个汉族耕读之家而熟知礼义,开始为白家注入了文脉。
在中国社会发生大变革之初,我们家族曾受到巨大冲击:七户人家出了一户地主,一户富农,一户富裕中农,其余四户均是中农。并且,先是三爷爷因当过护国军班长被清算,另一位远房爷爷由于在外当滇军身染麻疯病归来后自杀,我的爷爷则惊吓成疾自缢亡故。于是,我们家族的名声大迭,兄弟姐妹都不能入团、入党、当兵,不可被招工,甚至连各家兄弟找媳妇都只能求诸穷乡僻壤,一个个只剩下一条终老本村的穷途末路。
无独有偶,我母方的亲戚也大都阶级成份偏高,大舅还因曾任民国丽江县参议员而自尽,二舅虽是地下党员并曾担任解放后的丽江县大研镇首任镇长,但也在后来被打成“地方民族主义分子”驱赶回村,以至兄弟姐妹之间鲜少来往。加上连连病死五个子女,每次都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本就善良、朴实、胆小、怕事,又好面子的父亲精神压力山大,内分泌失调也就在情理之中。父亲曾对母亲说过:在病痛难忍的时候,自己多想一走了之,只因想到身后的孤儿寡妇将苦不堪言,以及家庭家族的声名,才一次次决计强忍到善终,活好每一天向前看。
尽管病渐加重,常卧在床,但父亲仍然关注着家乡通公路、修水库、建电站、点电灯、用电话、使电磨、土匪被荡灭、恶霸被镇压等一系列巨变,对新社会渐生感情,充满信心。在内疚于把所有生活重担都压在母亲一人身上之余,他一改当时纳西族乡下不让女子上学的陋习,坚持把姐姐送到学校读完小学,然后又把哥哥供至丽江中学完成九年制学业,最后看着母亲也把我送进学校,踏上一条不断学习的不归路,以适应新生活的要求。至于我后来上过大学,当上学者、作家、诗人、文艺界领导人,以及我的两个侄子姪女上了大学、我的女儿大学毕业后与一个外孙女也去出国深造等,他是断然不能预想得到,但又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且与他所期待的完全一致。
每当看到头顶上有乳白色的云彩飘过,我就非常怀念我那明明是个纳西族文盲却始终崇尚文化、想往文明,在自己鼻子里插大葱般取号“焕东”、取字“向南”,在极艰苦的条件下供我们三姐弟读书上进的老父亲。
是的,忘不了因刚入学不谙汉语而遭兄长训斥时父亲对兄长的反训斥;忘不掉因营养不良而头上长包被学友嘲笑后父亲以剃刀为我切包去脓的往事;更忘不了每每年关来临,再穷的岁月也让我们在楹柱上、屋柱上贴满红对联的老父亲。
谁说父爱只如山?我的父爱虽只是蓝天里的一片云,轻轻地、柔柔地、白白地、远远地与我若即若离,却让我懂得父爱本不拘于形状与形式!
作者简介:
白庚胜,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国际纳西学学会会长,国际萨满学会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
责任编辑:海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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