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平[广　东]：我的朋友黄皮子

年少时，我曾去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那是一个偏僻的山村，爷爷家就住在山脚之下，房前屋后，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夏天还好过一些，到了冬天，这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地冷，好像总是冰天雪地的。而且因为烧柴有限，家家户户只能把做饭时剩在灶膛里的炭扒到火盆里，一家人围着火盆，伸出两手烤火取暖。而脚呢，却常常冻得猫咬般难受。

爷爷是个能人，他在村里率先使用了“火箱”取暖。所谓火箱，就是用铁皮做成一个薄铁柜，一头和炉子相接，另一头与炉筒子相连。点着炉子以后，热量通过火箱得到最大发挥，短时间内就把整个房间烤得暖洋洋的。当然生炉子需要大量燃料。爷爷一年四季都会早早起来，背起粪筐满世界去捡牛粪，或者去山上打柴，所以院里的牛粪垛还有柴草垛堆得就像小山，只管烧。那段时间，每天坐在在温暖的屋里，听爷爷奶奶讲黄皮子（黄鼠狼）、白兔子成精的故事，就成了我的一大享受。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爷爷又爬起来出去拾柴。他先是把压了火的炉子捅开，让屋里重新变热，然后开门出去。他可能也没注意，这时候有东西乘机钻进了屋里。我正要起来撒尿，忽然看见火箱边上站着一个黄色的小东西，仔细一看正是传说中的黄皮子。只见它浑身发抖，四只脚上都结着冰疙瘩。我立刻吓得大叫起来。爷爷闻声从外面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了黄皮子，他马上朝我摆摆手，让我不要喊叫，然后他又对黄皮子说：“黄大仙，你冻坏了吧。烤吧，尽管烤吧。”说完又出去了。

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脑袋，又忍不住，就从被缝里偷偷往外看。但见那黄皮子不断转动身子烤着火，它脚上的冰疙瘩已经化了，在地上形成了水印。我心里就想：不是说黄皮子本事很大吗，怎么会冻成这个样子，它难道没有家吗。

后来，我见它只是烤火，就不那么害怕了，脑袋钻出来看着它，它也用两只黑亮的小眼睛看着我。对视很久，黄皮子大概是烤好了，就抱起两只前爪朝我拜了拜，然后嗖地跑了出去。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黄皮子。它大概感觉到人对它的善意吧，随后它竟然在爷爷家的柴草垛下安了家。开始奶奶还有点担心，怕它吃鸡吃鸭，但很快发现这些担心是多余的。爷爷说：“黄皮子这东西非常讲究，它住在谁家，绝对不会祸害谁家。左邻右舍也不祸害。”

事实真的如此，黄皮子来后，就算我们忘记关鸡窝鸭窝，也没发现有什么闪失。而且时间长了，它也不怎么怕人了，有时大白天的，也会看见它跑出来。于是，我就跟它交起了朋友。

开始是我主动。爸妈从城里寄来好吃的，火腿肠啊，罐头啊什么的，我都会给它留一点。我走到柴草垛旁，喊：“大黄，大黄！”它就会跑出来，叼起我给的东西，两爪朝我拜拜，就回草垛底下去享用了。

后来，它也开始给我送礼物，不是死老鼠、就是小兔崽儿。我拼命朝它摆手，表示自己不要这些东西，看样子它很失望。过了一段时间，它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块心形玉佩，晶莹透明，我立刻高兴地接受了，也朝它拜了拜，它显得很高兴。

爷爷看到了这块玉佩，却大惊失色，他说：这很可能是古墓里的东西。他嘱咐我以后不要再给大黄送吃的了，否则会惹上麻烦。

我们继续与大黄友好相处。特别是那天夜里，大黄为保护我家鸡窝与另外两只黄皮子搏斗以后，爷爷奶奶就对它更好了。可惜那精彩的场面我没有看到，是爷爷早上说的。他说夜里他听见院里有动静，趴窗一看，原来是大黄在和两只黄皮子干仗，拦着它们不让进我家没堵门的鸡窝。大黄一个对两个，丝毫不惧，声声嘶吼，最后那两只黄皮子只好开溜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去和村里的孩子疯玩回来，进院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大黄正站在墙头上拜月亮。它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两只前爪在胸前不停作揖，样子十分诡异。我就跑回屋里去告诉爷爷。没想到爷爷正透过窗户往外观察呢，他脸色凝重地说：“哎呀，看样子这东西要成精呀！它要是成了精，变成了人形，可就要祸害人了。以后，你要小心它一点啊。”

对爷爷的话，我并没太放心上，依然和大黄来往。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大黄真的能成精，化作人形，它会说人话了，那不是更好玩吗！

但是爷爷却开始采取行动了，他决定拆掉柴草垛。在拆之前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用砖头搭了个小窝，边拆边说：“黄大仙啊，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该挪挪窝了。你看见没有，我已经给你建好新家了，你搬过去住吧。”

我想拦住爷爷，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柴草垛越变越小。傍晚的时候，大黄突然从里边窜了出来，它跳上墙头，居高临下看着我们，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爷爷就指着那个砖头小窝说：“你去那里，去那里。”

我看见大黄嗖嗖地真奔那里去了，不过它没有进窝，而是几下子扒塌了那个窝，然后吱吱叫了两声，一纵身跃出院墙不见了。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大黄。直到那年爷爷去世，我悲痛万分在院子里哭，忽然抬眼，看见大黄正站在我家的房顶上，低头看着院里忙碌的人们。它的目光终于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看见它似乎也很悲伤，还抬起前爪擦了一下眼睛。哦，它好像也在哭泣。

（原载《红豆》2025·2，入选《小小说选刊》2025·4,《微型小说选刊》2025·8）

作者简介：

申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广东省和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长。迄今在各地报刊发表各类作品4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小小说作品集23部。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各种权威选刊、选本，3次进入中国好小说排行榜，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日、西班牙文介绍到国外，进入大中专教材和高考语文训练题。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世界华文年度小小说评比特等奖，第13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微小说大奖、最受读者欢迎作品奖、“寿春杯”读者最喜爱小说家奖，全国首届“杨晓敏小小说奖”、广东省第十一届鲁迅文艺奖等100多项。长篇小说《找魂》获中国作家协会2021年重点扶持，2023年获百花洲出版社2022年度10大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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